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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光中散文选-45借钱的境界

借钱的境界。一提起借钱，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，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己口袋里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他带走，真叫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。借钱的威胁不下于核子战争，后者毕竟不常发生，而且同难者重，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百，天下之大，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。

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，富于戏剧性。借钱是一种神经战，紧张的程度可比求婚，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。不同的是，成功的求婚人留下，永远留下。失败的求婚人离去，永远离去。可是借钱的人无论成功或失败，永远有去无回，除非他再来借钱。

除非有奇迹发生，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回来的。所谓借，实在只是一种雅称界的理论，完全建筑在环的假设上。有了这个大胆假设，借钱的人才能名正言顺、理直气壮，带钱的人才能心安理得，至少也不至于毫无希望。也许当初借的人却有还的诚意，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。等到借来的钱用光了，时过境迁，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。他会觉得那一笔钱本来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，现在要他重归于无，变回去，未免有点不甘心，谁叫他比我有钱？朦朦胧胧之中升起了这个念头。

天之道，损有余而补不足。人之道则不然，损不足以奉有余。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钱，现在要还钱给人起，非损不足以奉有余，简直有被听到了。日子一久，还钱的念头渐渐犹淡虚无。

久借不还，借就变了质，成为成为什么呢？偷吗？明明是当面发生的事情，不能叫偷，抢吗？也不能算抢，因为对方明明同意借钱。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失于陌生人，而前者往往行于亲朋之间。此外，偷和抢定义分明，只要出了手，罪行便告成立，久借不还，也许就叫赖吧。对于受害人的影响虽然相似，其罪本身却是渐渐形成的。只要借着心存还钱之念，就算事过三年五载，赖的行为仍不能成立，不是不还，而是还没有还，这中间的道理真是微妙极了。

借钱实在是介于艺术和战术之间的事情，其实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