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中散文选-41催魂铃下
电话动口,书信动手,其实写信更见君子之风。我觉得还是老派的书信,既古典又浪漫。古人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的优雅形象不用说了,就连现代通信所见的邮差、邮筒、邮票、邮戳之类,也都有情有韵,动人心目。在高人雅士的手里,书信成了绝佳的作品,进则可以徽曌一代文坛,退则可以1月23知己。所以中国人说他是新生之献筹,西洋人说他是最温柔的艺术。但自电话普及之后,朋友之间要互雠心生久已,勤于动口而懒于动手,眼看着温柔的艺术已经日渐没落了。其实现代人写的书信,甚至出于名家笔下的,也没有多少够得上温柔两字。
也许有人不服,认为现代人最爱通话,却也未必疏于通信。圣诞新年期间人满邮局、信满犹待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证。其实,这景象并不乐观,因为年底的罕见十之八九都不是写信,只是在印好的贺杰茨下签名而已。通信现代化之后,岂但过年过节,就连和人结婚、生陈、生子、为人、入院、出院、丧亲之类的场合,也都有印好的公示卡片,任你填表。听说你离婚了是吗?不要灰心,再接再厉,下一个一定美满。总有一天会出售这样的慰问明信片的。所谓最温柔的艺术,在电话普及、社交卡片泛滥的美国,是注定要没落的了。
甚至连情书最温柔的艺术里,元婴最温柔的一种,怕也温柔不起来了。梁秋实先生在雅舍小品里说情,人们只有在不能于于私语时才要写信,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。他没有料到电话愈来愈发达,情人情急的时候是打电话,不是写情书。即使山长水远,也可以两头相思,一线贯通。以前的情人总不眠,肠断萧娘一纸书,若是欲当煎炸何由达,就更加可怜了。现代的情人直播,那小小的转盘,不再像尺素之上去娓娓倾诉。麦克鲁桓说的好消息端从媒介来,现代情人的口头盟誓在石孔盘里转来转去,铃声叮咛一响,便已消失在虚空里,怎能赚出伟大的爱情来呢?电话来的快,消失的也快,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后世,像一代代的吃完去求印证。我想情书的时代是一去不返了,不要提亚布拉德和埃律齐斯,即使尽如徐志摩和郁达夫的多情,恐也难在。
有人会说,电话难道就一无好处吗?至少即发即至,随问随答,比通信快得多啊。遇到急事,一通电话可以立刻解决,何必劳动邮差摇其额部延误时机呢?这我当然承认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