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声小说

余光中散文选-40催魂铃上

100年前发明电话的那人，什么不好姓，偏偏姓林，真是一大巧合。电话之来，总是从颤颤的一串铃声开始，那高调，那频率，那精确而间歇的发作，那一叠连声的催促，凡有耳神经的人，没有谁不悚然惊魂，一跃而起的。最吓人的该是深夜空宅，万籁奇迹，正自杯弓蛇影之际，忽然电话铃声大作，像恐怖电影里那样，旧小说的所谓催魂铃，想来也不过如此了。

王维的辋川别墅里，钥匙装了一架电话，他那些静绝清绝的5言绝句，只怕一句也吟不出来。电话真是现代生活的催魂铃。电话线的天网恢恢，不远福建，只要一线袅鸟相牵，株连所及，我们不但遭人催魂，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翠，再无几时。古典诗人常爱夸张杜鹃的名声和原题之类说的能催人老。于今猿鸟去人日远，倒是这林林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，把现代人给催老了。

古人鱼雁往返，今人铃声相迫，鱼来雁去，一个回合，短则旬月，长则经年，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。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那时如果已有电话，一个电话，69就来了。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。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，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，当然更有诗意。据说阿根廷有一位邮差，生就拉丁民族的洒脱不羁，常把一袋袋的邮件倒在海里，多少叮咛与嘱咐就此付给了鱼虾。后来这家伙自然吃定了官司。

我国早有一位因虹桥把人家拖带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，还注道，沉者自沉浮者自浮，因虹桥不能作制书游。这位逍遥因公自己不甘随俗浮沉，确认可怜的函数随波浮沉，结果非但逍遥法外，还上了世说新语，成了韧带趣谈。如果他生在现代，就不能这么任他逍遥。

因为现在的大城市里，电话机之多，分布之广，就像工业文明派到家家户户去做卧底的奸细。催魂的铃声一响，没有人不条件反射的一弹而起，赶快去接，要是不接，他就跟你没了没完。那高亢而密集的声浪，锲而不舍，就像一排排嚣张的惊叹号一样涛涛向你卷来。我不相信魏晋名士乍闻电话铃声能不心跳。至少我就不能。我家的电话向一切深入敌阵，患在心腹的间隙，竟装在我家文化中心的书房里，注定我一夕数茎不数十经。四个女儿全长大了，连最小偏怜的一个竟也超过了边城里翠翠的年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