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中散文选-33天方飞毯,原来是地图上
天方非谈。我一生最最难忘的中学时代几乎全在四川度过。记忆里那丰连岭街的山国北有间隔的拉链锁头,东游巫峡的钥匙留孔,把我围绕在一个大盆地里,不管战争在外面有多宁厄,里面血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安全。
抗战的岁月,交通不便,资讯贫乏,却阻挡不了一个中学生好奇的想象。北极拉布兰族有一首歌说,男孩的意象是风的意向,少年的神王是悠长的神往。三国的外面是战争,战争的外面又是什么?广阔而多彩的世界?等在外面该值得我去阅历甚至探险的。那是电视,在西方也才刚开始,而在四川不要说电视了,连电影一年也看不到几回,至于收音机也不普及。于是我瞭望外面世界的两扇窗口,只剩下英文课和外国地理。英文读累了,我便对着亚光舆地社出版的世界地图,放纵少年悠长的神往。
半世纪后,周游过三十几个国家,再贵的世界大地图册也买得起了。回头再去看当年的那本世界地图,该不会大惊小怪了。可是当年我对着那本宝图心醉而神之,百看不厌,觉得精美极了,比什么美景都更动人。
要出示一个异国,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邮票、钞票、地图了。邮票与钞票都印刷精美,色彩悦目,告诉你该国有什么特色,但是得靠通信或旅游才能得到。而地图则到处都有,虽然色彩不那么鲜艳,物象不那么具体,却能用近乎抽象的符号来标示一国的自然与人工告诉你许多现况,至于该国的景色和民情,则要靠你的想象去捕捉。符昊煜,抽象则想象的天地御广阔。
地图的功用虽在知性,却最能激发想象的感性,难怪我从小就喜欢对图遐想。亚光版那本世界地图在抗战时期绝不便宜,我这乡下的中学生怎会拥有一册?现在却记不得了,只记得他是我当时最美丽、最珍贵的家当,经常带在身边的动产。周末从寄宿的学校走十里的山路回家,到了嘉陵江边,总爱坐在浅黄而柔软的沙滩,在喧嚣却又寂寞的江水声中展途神游。四川虽云天府之国,却与海神无缘,最近的海岸也在千里之外。所以当时我展图纵目,最神往的是海岸曲折尤其多岛的国家。少年的远志简直可以阴阳解渴,绝岛冲击。我望着滔滔南去的江水,不知道何年何月,滚滚的浪头能带我出峡出海,把掌中的地图还原为一国一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