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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光中散文选-32我的四个假想敌下

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虞宅的，已经不可考了。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，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槽粤语的少年来接手，至于交战的细节，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。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，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，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，久了也能猜个七分。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，落单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。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，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。那些乐音平上去入有九升之多，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。现在我带佑城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。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W健儿，任务就轻松多了。

信箱被袭置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，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，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，不是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。可怕的还是电话中单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，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，墨片变成了深绿声，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。更可怕的却是，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，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，不再是假想的、好玩的了。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，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。在某一女儿的接引之下，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，从此两人呢喃细语，嗫嚅密谈，即使默默相对的时候，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治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。

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的远远的了，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，那空气就更为紧张，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。平时压堂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，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，忽然小心翼翼起来。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，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。也明知女儿正如江熟之瓜，总有一天会滴落而去，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。

当然，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，在愤怒的心情下，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，把他们统统带走。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，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。

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，一是退休之日，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。宋祁有一天对我说，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。真的吗？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信之处。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稷山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，才会和我存。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，翻阅他们小时的相铺，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有的盛况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