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中散文选-37地图
书桌右手的第三个抽屉里,整整齐齐叠着好几十张地图,有的还很新,有的已经破损,或者字迹模糊,或者在折缝处已经磨开了口。新的他当然喜欢,只是最痛惜的还是那些旧的、破的,用原子笔画满了记号的。只有他们才了解他闯过哪些城,穿过哪些镇,在异国的大平原上验过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。只有他们的折缝里,有保存他长途奔驰的心境。
八千里路云和月,他们曾陪伴他在月下,在云下。不他对自己说,何止八千里路?除了自己到齐的里程计上标出来的28000英里之外,他还租过福特的galaxy和雪佛兰的。因怕拉加起来折合公里踏步有5万公里。5万公里的云和月,硕风和茫茫的白雾和雪每一寸,他曾与那些旧地图分担。
有一段日子,当他再度独身,那些地图就像他的太太一样,无论远行去何处,首先他都要和他们商量,譬如说从芝加哥回盖提斯堡,究竟该走谈谈的隧道,还是该省点钱走二级、三级的公路?究竟该在克利夫兰或是在匹斯岛休息一夜?就凭着那些地图,那些奇异的名字和符咒式的号码,他穿过费城、华盛D、巴铁、摩尔,切过蒙特利奥、旧金山、洛杉矶、纽约。
回国后,这种倜傥的江湖行,这种意气自豪的浪游热,德国佬所谓的wonderlast这一下子就冷下来了。一年多,他守住这已经够小的岛上,一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,兜来兜去,至北是大,直至南是心电。往往一连半个月,他活动的空间不出一条怎么说也说不上美丽的和平东路,呼吸120万人呼吸过的第八流的空气和240万只鞋底踢起的灰尘。有时从厦门街到师大,在他的幻想里,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马儒更遥更远。
日近长安远,他常常这样挖苦自己,偶尔也闻荆南下溢出那座无欢的灰尘。去南部的大学做一次演讲,他的演讲往往是免费的,但是灰城外那种金H色的晴美气候也是免费的。回程的火车上,他相信自己年轻的多了,至少他的肺叶要比去时干净。可是一进厦门街,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里。他对那狭长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说,现实啊现实,我又回来了。这里必须说明,所谓文经南下,原始南部一位作家在给他的信中用的字眼,中国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,好像出门一步就有云起尾蛇之事。每次想起我就觉得好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