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声小说

余光中散文选-36九九重九，究竟多久

九九重九，究竟多久？英文的life一词本意原为生命，却兼有传记的含义。中文里面倒难找一个字能包含这两层意思。苏格兰文豪卡莱尔的名言“写的精彩的传记，几乎像活的精彩的一生”。那么，难求原文的life与one是同一件事、同一个字，中文却只好翻译成转寄于一生。相比之下，可见英文的语义学心理是把传记看得像生命一般重的。

两年前，高希军先生和王立行女士就劝我要写自传，他们的远见令人感到受宠，但是没有弱精。因为我向来没有写自传的念头，我觉得过日子已经够忙的了，何况还要写文章翻译，哪里还有余力坐定下来去写什么大手笔的自传？其实我连日记也不敢写。难得的例外是在非常时期，包括旅行途中。那是因为有意留下细节信使，以供日后游记之用。我最佩服胡适那样的大忙人，竟能维持长期的日记。写信是对朋友周到，写日记是对自己周到。我呢意志薄弱，对朋友对自己都不周到。

所以当初远见的两位要诀，一提此事缺乏远见却不乏自知的，我就立刻婉谢了。我不敢写自传，不但因为自知毅力不足意，且深知兹事体大，不可轻视。美国幽默家罗杰斯就说过，要令人家破国亡，什么都比不上出版回忆录更厉害。这当然是严重了。可笑的是，罗杰斯又觉得回忆录其实不足采信，竟说，当你记下自己本来该做的好事，而且删去自己真正做过的坏事，那就叫回忆录了。

对一位作家来说，他一生的作品就已是最深刻最可靠的自传了。我国久有三不朽之说不过立德立功的人或许要集自传，或他传一传立言的人已经可传了，又何必靠自传呢？其实一生事迹不美满的居多，何必画蛇添足一一去重数呢？又没有人勉强你写，何苦不打自招？

于是远见两要诀，退而求其次，说，不写自传，由别人来写总可以吧。我又苦笑了，还说那也好不到哪里去，不但要提供许多资料，还得文物出土，把前朝旧代的照片全翻出来，考证年代，编写说明。这还没完，还得饱受写传人的盘问，缠结不想说的糗事终于久磨成招。

你的深院私宅，敞开前门请他进来参观，他却要走****，亏边窗，爬阳台、翻箱底，务求独得之秘。爱好窥密原是人之常情，所以读者总是站在写撰人一边的。我读祭祀的传记，发现他的身高竟然跟我相同，就感到非常亲切。读艾略特传，发现他的第一次婚姻很不美满……